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尧育飞 | 晚清大变局中的慧眼——《老残游记》小识

尧育飞 知道点传统文化 2021-03-12

中国古典小说的主角包罗万象,有才子佳人,如《红楼梦》;有江湖好汉,如《水浒传》;也有狐仙鬼怪,如《聊斋志异》。然以江湖郎中为主角贯穿全篇的,却相当罕见,有之,则《老残游记》的艺术水准也当推第一。

小说将主人公老残的职业设定为郎中,与作者刘鹗(1857—1909)熟谙医学密不可分。刘鹗本是江苏丹徒人,出身官僚家庭,然而他的科考似乎并不顺利。他精于算学、医学和水利(如治理河患)的学问,以游幕为生,曾做过河道总督吴大澂等人的幕宾。清末山西修筑铁路及开矿时,他曾建议引进外资,而遭到时人非议。义和团事变时,他曾从八国联军处购买太仓储粟,以赈北京城的饥困。因为这些,他终于被清廷处罪,而流放新疆。1909年,他死于乌鲁木齐。

半生的漂泊及任事的坎坷,外加医生望闻问切的敏锐,使刘鹗对晚清的社会和人事有着鞭辟入里的把握。形诸小说,是于人情世故,特别地了然,故常能入木三分;是于风土见闻,特别地感知,故令人读来栩栩如生。他仿佛具备一双异常锐利的眼睛,能够洞察大变局中你来我往的纷纭人物。那掌控全局的本领,仿佛济南大明湖畔绝代艺人白妞,全凭一双眼眸。而“那双眼睛,如秋水,如寒星,如宝珠,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,左右一顾一看……就这一眼,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,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,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!”我读《老残游记》时,便仿佛是白妞眼光扫射下的观众,须先屏住呼吸,听老残怎么讲。譬如读到一个人人称道的清官时,我不敢先说他的好,因为老残后来揭露那原是一个胡乱行事的酷吏;读到泰山上寺庙的尼姑接客时,我不敢先骂她的失道,因为老残后来告知那是一位有慧根而终于得道的出家人。读老残的游记,仿佛剥洋葱,不知不觉就在寻常处发现一方隐秘的新大陆,令人忍不住流泪太息。

“烛幽索隐,物无遁形。”《老残游记》描绘世界的本领,我想,是当得起这个评价的。无怪乎,鲁迅先生将它列入“晚清四大谴责小说”,并推之为第一。

更为难能可贵的,在对山川与人世进行细致入微的描绘和剖析时,刘鹗虽是冷眼,然而并非“忍人”。他对笔下的世界抱有足够的温情。即便在梦里,眼见象征大清的轮船要沉没时,他也奋不顾身要去援助,而不幸遭遇了恩将仇报,他依然无悔。且他还要送它一个罗盘,他说:“他(指轮船)有了方向,便会走了”。——何等地慈悲,何等地善良!

有慈悲的底色,有犀利的洞察,《老残游记》所呈现的世界仿佛显微镜下的结构图——模糊的变清晰了,清晰的则令我们动情了。且看他笔下雪后的世界:“饭后,那雪越发下得大了。站在房门口朝外一看,只见大小树枝,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。树上有几个老鸦,缩着颈项避寒,不住的抖擞翎毛,怕雪堆在身上。又见许多麻雀儿,躲在屋檐底下,也把头缩着,怕冷,其饥寒之状殊觉可悯。”何等纯净的世界!这雪后的天地没有了人类,只有鸟雀,然而悲悯鸟雀的人终于在末句探出了头——那纯粹的世界被破坏了。纯洁的世界在人间并不曾存在,因为地下运行的污泥浊水时不时冒泡,发出恶臭,而赏雪的老残也恨不得杀了那制造冤假错案坑害百姓的酷吏玉贤!

把世界看得明白的老残,不止白描世界的模样,他还想给世界留下一些刺耳的忠告。譬如一般人都爱清官胜于贪官,然而在那特殊的年代,老残却别有话说。他说:“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,只有一个脾气不好,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,只他一个人是君子。”于是清官往往变酷吏,一旦蛮干起来,造成的为害往往甚于贪官。读者若了解中国历史上数不清的党争,是不免要佩服老残的——难为他看得这么细,说得这么大胆!

《老残游记》有正义感,然而并非总在说教,它还有传奇和传情的一面。试看第十八回“白太守谈笑释奇冤  铁先生风霜访大案”所说的“砒霜月饼案”,便是周星驰电影《九品芝麻官》的原型。而小说后半部着意阐释的名联“愿天下有情人,都成了眷属;是前生注定事,莫错过姻缘”,细味起来,那诚挚的发愿似比《西厢记》里红娘的祝福更令人缱绻而难忘怀。老残原是重情之人!

《老残游记》是复杂的,也是寓意非凡的。小说中的老残正大无私、侠肝义胆;而现实中的老残(刘鹗)却只是帮闲一流。翁同龢曾在文章中写道:“刘鹗者,镇江同乡,屡次在督办处递说帖,携银五万,至京打点,营干办铁路。”现实世界里的老残也是潜规则的维护者,可恶!然而也许正因为无法挣脱现实的“潜规则”,刘鹗才刻意守护文学的理想世界,才那么看重《老残游记》吧。

1903年发表于《绣像小说》的《老残游记》,后续载于《天津日日新闻》,在二十回正本之外,还有“二集”的九回及几页残稿,现在都统收在新版的《老残游记》中了。自问世以来,小说发行的版本众多,续作和仿作也不少。可见这小说受人欢迎的程度。而刘鹗昔日的夙愿似乎也终得所偿。他的夙愿是见诸于《<老残游记>自叙》:

棋局已残,吾人将老,欲往不哭泣也得乎?吾知海内千芳,人间万艳,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!

今之读晚清史者,稍具后见之明,则难免不与老残共情,要为晚清的时事揾一揾英雄泪。

晚清大变局中,国事红日西沉,人事波云诡谲。在这种天地不仁的境地中,诗人陈宝琛发出感慨,“输却玉尘三万斛,天公不语对枯棋”。除了默默流泪外,清醒者只好沉默,而清醒的独白者只好写作。如老残,则以文字为刀,惟妙惟肖刻下晚清大变局里人物群像。这等精神,令人感佩。故吾人有言:天下残局,幸有老残。

原载《齐鲁晚报》2019年11月2日。尧育飞,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生。

公号主编:刘贯之
责任编辑:梓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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